陆小三很是无聊地趴在小楼上,看着楼外的夜色,山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但是正是化雪的时候最是寒冷。

  所以陆小三一面小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屁股,一面在身上多罩了一床被子。

  炉子里的火很是旺盛,小楼里自然温暖得很。

  只是这样温暖的小楼,却只有陆小三与乐朝天二人。

  陆小三的师兄走了,乐朝天的师兄也走了,二人便好似相依为命般窝在了楼上。

  陆小小与伍大龙很少再来峡谷里了,毕竟过完年有很多事情要做。

  所以是初四,还是十四,自然就不重要了。

  陆小三看了许久,又探着头,把头伸到了廊道上,看着坐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一线悬着的钱袋的乐朝天。

  “师叔,你说师兄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乐朝天回头看了一眼小少年,又低下头去,看着在自己身前摆着的那张琴,想了想说道:“不知道,说不定已经在路上挨打了。”

  南岛的故事陆小二回来自然和他们说了。

  在陆小二离开天涯剑宗和小白剑宗的前一晚,他们拉着那个小少年在这里说了一晚。

  所以在乐朝天看来,南岛一路走去,挨打可能都算好的。

  不过这样的故事,自然都是自己选的。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陆小三叹息了一声。

  虽然这小子调皮得很,但是在剑宗里挨打,和走出门挨打,他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

  “我可不希望看见很多年以后,师叔和师兄走回来,变成了一副很是粗犷,连脸上都带着疤的那种模样。”

  陆小三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着什么。

  乐朝天在那里轻声笑着,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陆小三说道:“你什么时候再去背剑名?”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等我屁股差不多能走?怎么了?”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你不是还要和我去浪迹天涯的吗?”

  陆小三一拍屁股。

  “对哦!哎呦.....”

  虽然不住地陆小三为什么要拍自己的屁股,但是乐朝天也没有问——毕竟自己选的嘛。

  陆小三哎呦了几声之后,又哼哼唧唧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去,师叔你送我去吧。”

  乐朝天轻声笑道:“我可不敢去,让你师姐去吧。”

  陆小三好奇地问道:“师叔怎么不敢去?”

  乐朝天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我做贼心虚。”

  “?”

  陆小三大概有很多问号。

  “那师叔确实不太行,得和我多学学,我陆小三从不心虚。”

  陆小三很是得意地说道。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好。”

  陆小三躺了一会,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把琴给我,我也要弄曲子。”

  乐朝天挑了挑眉,把身前的琴给陆小三推了过去。

  因为屁股不能坐,陆小三便趴在门口,对着楼外,开始胡乱地弹着。

  又开始乱唱着。

  “啦啦啦啦,师兄昨天离开了,师弟想得很苦恼。要问师兄嘛时回,师兄像只小飞鸟。啊啦啦啦。”

  “......”

  “师叔,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陆小三嬉皮笑脸地问道。

  乐朝天昧着良心一本正经地说道:“好极了。”

  陆小三很是快乐地蛄踊着,原本打算打滚的,只不过想到了自己的屁股,于是像只毛毛虫一样乱拱着。

  乐朝天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

  楼下的桃花在雪后开得很是旺盛。

  一年一岁。

  又一春。

  只是种花的人走了。

  ......

  陆小小的心情不是很好,于是伍大龙便带了个小火锅过来了。

  拉着陆小一陆小四陆小五他们在雪停数日的小白剑宗剑坪里,来了一场露天火锅。

  本来打算去叫乐朝天也下来的。

  不过想想屁股被打烂了的陆小三还在那里,到时候要是知道吃火锅,估计又得乱扭。

  于是五人便在院子里搬着小板凳坐着。

  寒枝雪未满,天心月不圆。

  不过在这样的化雪的日子里,倒也是有着一些别样的风光。

  一轮弯月挂在天空里,稀疏地撒着月色,并不是很明亮,不过倒也能够视物。

  适应了之后,除了冷一点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坏处。

  更何况,火锅自然和酒一样,越吃越暖。

  陆小小没有怎么动筷子,只是坐在那里,很是惆怅地看着院子里那些枝桠光秃秃的桂树。

  上面偶尔还有一些雪色,像是去年没有落完的花瓣一样。

  伍大龙给她夹了块豆腐,这次的豆腐是油豆腐而不是嫩豆腐,筷子用力一些,都会咕噜咕噜地在黄色的豆腐皮上冒着亮红的油汤。

  “别看啦,明年花还会再开的。”

  伍大龙故作轻松地说道。

  陆小小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废话,我种的花,当然知道还会再开的。”

  伍大龙嘿嘿笑着。

  这是陆小小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为了争取不让这句话变成最后一句话,伍大龙又说道:“对了,小三背回来的那些剑名,你都誊写了吗?别到时候弄丢了。”

  陆小小很是无奈地看了伍大龙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了筷子,开始吃着那些食物。

  一场小火锅很快便吃完了。

  伍大龙显然还有一些别的事要说,把火锅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拉着陆小小在雪夜里散步去了。

  二人在那些枝叶稀疏的林间慢慢走着,时不时便可以听见一些化雪的滴水声。

  抬头月色正在缓慢地西移着。

  伍大龙自然没有说什么今夜月色真美的想法。

  只是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慢慢地走着。

  “等过段日子,岭南解封了,剑宗里应该便会热闹起来了。”

  伍大龙轻声说道。

  “岭南那边应该会给我们推荐不少的小少年过来,说不定就有一些好苗子。”

  陆小小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是在认真的听着,微微点着头。

  伍大龙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陆小小,又低下头去想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师弟肯定是要走的,小二能够出去走走,也是好事,虽然看起来也许会很危险的样子。”

  “我知道。”

  陆小小终于说了第二句话,只是很显然地有着许多失落的情绪在里面。

  陆小二是她亲手教的弟子。

  南岛是她辛辛苦苦从南衣河里带回来的。

  这个岭南小小剑修心里,自然有着许多的愁绪。

  “我只是有时候......”

  陆小小停在道上,抬头越过那些湿哒哒的枝头,看向人间月色。

  “有时候觉得,我们已经尽力在让那个少年,安安稳稳地活在人间了,但是偏偏他总要走进一些艰难的故事里,于是便总有些......无力。”

  陆小小的声音很是轻微。

  就像她说的‘无力’这个词一样。

  她自然不止是为二人离去而觉得失落。

  更多的是因为少年离开的时候,发生的那个故事。

  本以为在岭南安安静静地待了这么久,许多东西应该便能够平缓下来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南岛却是直接与这个人间势头最盛的地方交锋在了一起。

  陆小小当然永远记得自己当时在南衣河边的时候,所想的那些东西。

  伍大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陆小小,而后转过了头去,轻声说道:“所以人活在世上,大概本就只应该追求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二人的态度,哪怕过了一个冬天了,依旧是无比鲜明的。

  “才不会有无能为力的痛楚。”

  伍大龙缓缓说着,向前走去。

  “所以你的关注重点,往往都是在眼前的剑,与年后上山的少年身上。”

  陆小小看着伍大龙的背影说道。

  这样当然不是什么错的事。

  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能够顾及的,只有那些小少年。

  而那个撑着伞的少年,日后要走的路途,虽然未必是什么星辰大海,但也是遥远的。

  伍大龙呵呵笑着,在小白剑宗的桂林走着。

  “是的。这是小白菜与人间极为丰盛的火锅的区别。”

  陆小小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同走了过去。

  “过段日子,小三大概也要和乐师弟走了。”

  陆小小很是叹惋地说着,但却已经少了很多的沉默了。

  于是话语也顺畅了起来。

  “两个剑宗的人都这么走了,有时候想想,突然便有些觉得寂寞了起来。”

  伍大龙想了想说道:“你如果觉得冷清的话,要不剑宗合并吧,叫白天剑宗。”

  “......”

  陆小小只是静静地看着伍大龙。

  伍大龙挠挠头,说道:“我知道你后来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但是毕竟日后.....”

  陆小小平静地说道:“以后再说吧。”

  伍大龙想了想问道:“等到陆小一她们谁接任了宗主?”

  陆小小并没有说话。

  伍大龙于是也沉默了下来,二人又沿着小道走了一阵,走到了剑宗入口的红叶林边,伍大龙便与陆小小告了别,在夜色里走回了剑宗去,至于小火锅,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陆小小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三十五岁终日打铁的男人离开的背影。

  而后转身回了剑宗。

  很多年前,她想要改名陆小凤,自然不是因为认识某个姓熊的。

  ......

  陆小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总有些睡不着,于是又翻身起来了,看着在窗边坐着的南岛,说道:“师叔你要睡吗?”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小少年,说道:“你见我在小楼里睡过觉吗?”

  陆小二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

  每次在小楼里见到南岛的时候,这个少年师叔往往都是坐在廊道上,喝酒,听风,养剑,修行。

  极少看见他像乐朝天一样抱床被子,在楼中烤着火睡觉。

  陆小二又看向了南岛手里的那柄伞。

  想想也是,如果是自己需要终日撑着这样一柄伞,大概也更喜欢坐着。

  陆小二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夜雨之中幽静如鬼魅的山岭。

  “也不知道师父他们怎么样了。”

  小少年离开剑宗没有多久,便有些惆怅了。

  大概也是今日被那个天狱的吓了两回,又被某个剑宗的师兄吓了一回,有些心绪难定的原因。

  陆小二在南岛身旁坐了下来,看着那里极为平静的少年师叔,心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不过槐安没有太监。

  听说在槐安这个名字出现以前的朝代有。

  但是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陆小二的目光从夜雨山岭里落了下来,落在了下方的镇子里,现而今依旧是过年时节,客栈外的灯笼依旧红亮亮地悬在檐下,照得凄迷的夜雨又多了一些绮迷的朦胧。

  但是陆小二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那些灯笼上,而是微微皱眉,看着那条夜雨长街里,某个撑着伞正在安静地走着的黑衣人。

  依旧是今日那个天狱吏。

  陆小二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他在做什么?”

  南岛已经看了许久了,很是淡定地说道:“找人。”

  “什么人?”

  南岛挑眉说道:“天狱的人,能找什么人?”

  自然只有十二楼的人。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抱紧了怀里的剑。

  “是我们?”

  “不是。”

  南岛很是肯定地说道。

  陆小二转头看向一旁的师叔,说道:“师叔怎么确定?”

  南岛歪头想了想,说道:“因为今晚我和他对视了好几次了。”

  陆小二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这个小少年才放松了一些,说道:“师叔就不怕吗?”

  南岛平静地说道:“不怕。”

  “为什么?”

  “因为他是闻风境。”

  道理在我的剑上而不是在他的剑上,自然不怕什么。

  陆小二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带着剑在街头安静地走着天狱吏,也许是多了一个目光的原因,天狱吏再次抬起了头来,向着这处客栈的窗边看了过来。

  可惜依旧只看见了那个撑着伞坐在窗边的奇怪的岭南剑修。

  陆小二反应很是迅速地缩回了头去。

  “他这样怎么找得到?”

  陆小二缩回了头,很是不解的问道。

  南岛诚恳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那师叔怎么知道他是在找人?”

  南岛缓缓说道:“一个天狱的人,大半夜不睡觉,在夜雨里晃悠,应该不可能是在捡钱。”

  所以只能是在找人。

  那个天狱吏大概也是走累了,拄着剑,在一处街沿边停了下来。

  “他要听风声了。”

  南岛轻声说道。

  陆小二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听,听什么?”

  “听谁辗转反侧,听谁彻夜难眠。”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说道:“这么说起来,难道我是十二楼的人?”

  南岛很是认真地说道:“不知道。”

  十二楼的人只能知道是的,而不能知道不是的。

  所谓证存不证伪之理便是如此。

  陆小二决定抱着剑回床上睡觉去了。

  躺在床上的小少年依旧辗转反侧。

  虽然出来的时候说的诚诚恳恳信誓旦旦。

  离开峡谷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少年春衫。

  但是走在了路上的时候,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甚至还没有真正走出凤栖岭的范围,小少年便已经被愁苦包围了。

  希望明天下场雪。

  希望自己不是十二楼的人。

  陆小二渐渐有了困意,胡乱地想着,便睡了过去。

  看样子,确实不是十二楼的人。

  南岛很确定自己是的,所以很是淡定地坐在那里看着夜雨中的那个天狱吏。

  只不过南岛的心思并不在那人身上,所以看了没多久,便又看向了镇尾。

  以前的时候,他确实不是很能理解,那样一个南衣城里打牌的剑宗,怎么会是当今人间声名最盛的剑宗。

  但是现在大概深有体会了。

  鬼知道除了那个镇尾的七老八十的老剑修,后面还有多少剑宗弟子在等着自己?

  南岛自然也有些愁绪。

  如果是以往的话,他大概也会愁眉不展。

  但是现在不行。

  毕竟师叔要有师叔的样子。

  一直到听见了身后小少年沉稳的呼吸声,南岛才回头看了一眼,而后皱着眉头微微叹息了一声。

  面对着那样一个剑修,愁苦的自然不止是陆小二。

  再回过头的时候,那个天狱吏已经向着小镇某处走去了。

  而后渐渐消失在了夜雨之中,没有再出现。

  南岛倒是有些好奇。

  莫非这个镇子里,真的便有一个十二楼的人?

  天狱是怎么发现的?

  这个镇子也不知道是归属于山月城天狱还是白鹿城天狱。

  但总之不会是南衣城天狱。

  倘若是南衣城。

  那个天狱吏便会毫不犹豫地过来找自己了。

  南岛却是蓦然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在南衣城中大闹一场,天狱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南衣城天狱,是否也已经有人正在路上了?

  南岛想起了狄千钧,也想起了西门。

  相比于后者,南岛对于前者的印象更为深刻。

  不止是因为那是南方调度使。

  更是因为那种阴郁的神色。

  就像当初初入南衣城时,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一般。

  那身黑袍像是夜色一样。

  南岛沉默了许久,从身后取下了那两柄剑,放在了膝头。

  得益于岭南封山之事。

  大概南衣城天狱的动作,会迟上许多。

  南岛安静地坐在窗前,给了自己一个期限。

  倘若明晚还没有下雪。

  那便不等了。

  离开了岭南,他自然便没有了退路,只能向前而去。

  神海里的桃花大概也明白许多东西。

  很是安静地坐在那一角风雪草庐前,吞吐着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气,恢复着伤势。

  一夜细雨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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