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山有一个问题。

  人间打得这个热闹,怎么山里的人都不出来看看呢?

  那些云雾青山里自然有人出来看了,踩着剑光,穿梭在天地之间,像是无数夏日里被惊飞的萤火虫一样。

  只可惜那些并不是陈青山所想要见到的人。

  陈青山想要见两个人。

  一个人看见了,得想办法给他打死,这个人叫做叶寒钟。

  另一个人看见了,陈青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因为那个人叫做陈云溪。

  陈青山坐在崖边带着一些恶趣味想着,我也姓陈,你也姓陈,我叫青山,你叫云溪,说不定你还是我老祖宗呢?

  陈云溪到底有没有后人,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当今人间活得最久的丛刃神河,也与他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至于天上人知不知道,陈青山也不知道。

  因为他也没有见过天上人。

  一旁正在努力感受气感的山月城小姑娘的天赋确实很差,陈青山倒是喜欢得很。

  和自己太近的人,天赋不能太好,像那种痴心妄想的人,天赋也不能太好,太好了就会出乱子。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天赋都不能太好,如果像自己这样愿意为人间做小圣人的人,天赋好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所以陈青山研究了许久的流云剑宗,又看向了一旁云崖上安静修行的小姑娘。

  张梨子膝头正摆着一本小册子,里面是山河观的修行之法。

  里面写的是什么,陈青山也不知道。

  虽然他也是看着小册子修行过来的,但是里面是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毕竟如果要写出来,那就要是能够修行的,如果写出来了不能修行,看到的人会怎么想?道门的人说好了是唯物的,结果洋洋洒洒一大堆,全是胡扯?

  所以不如含含糊糊地说是一本小册子,保留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神秘感,于是皆大欢喜。

  至于当初某个白衣女子告诉某个伞下少年的那段话,陈青山虽然有所听闻,但是不以为然。

  毕竟说不定就是某人从某本看过的神神叨叨的破破烂烂的小书上朦朦胧胧背的一段。

  如果某个青裳少年知道这个山河观弟子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大概会很开心。

  哟,你也是个神经病啊。

  大概在冬雪时候一直说这是大夏天,热的人头昏脑涨只想吃西瓜的人,在那个伞下少年看来,确实是有些神经病。

  陈青山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无聊了,所以才会想到了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于是这个黑袍道人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张梨子说道:“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山里看看。”

  不止是张梨子睁开了眼睛,便是一旁的东海红衣女子都低下头看了过来。

  青椒当然一直在看着远方的那些剑意横流的天空。

  那是东海方向的故事。

  没人知道这个红衣女子在想着什么。

  陈青山没有去问,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张梨子说道:“如果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诚恳一点向旁边的那个人求救,我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是她倒是一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

  青椒沉默了少许,看着陈青山说道:“你这是道德绑架吗?”

  陈青山挑眉说道:“怎么,难道你不是好人?”

  青椒默然无语。

  天下最无耻的手段,就是捧杀。

  如果青椒够无耻,大概就会说不好意思,自己是个坏透了的人。

  可惜青椒骄傲有余,无耻不够。

  于是陈青山很是潇洒地踏着山崖云雾,向着那处剑宗而去。

  ......

  叶寒钟端坐于清溪崖下,膝头横剑,正在那里调养着身上的伤势。

  剑宗里许多弟子都去了外面,很是惶恐地看着天上的情形,但是叶寒钟没有。

  因为剑宗外面有个叫做陈青山的。

  如果自己不是被卿相截住打了一顿,大概也不会那么虚那个道人,毕竟大家都是带伤的人,大哥不要笑二哥。

  只是没有如果。

  那个人间大妖,白衣书生,千年道人,一直以来都是被低估的存在。

  所以叶寒钟被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毕竟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叶寒钟并没有端坐许久,便重新握住了剑,抬头看向了夜雨崖的崖上。

  那处垂流下来的溪边,有个道人安安静静地停在了那里。

  叶寒钟缓缓摩挲着手里的剑,平复着内心的惊骇,而后很是平静地说道:“流云剑宗不是人间剑宗。”

  陈青山挑眉说道:“所以?”

  叶寒钟缓缓说道:“所以剑宗里有着许多境界颇高的师叔们。”

  陈青山笑了笑,在崖边坐了下来。

  “你是说那些山里云里雾里剑阁里那些白发剑修?”

  叶寒钟沉默少许,说道:“难道你已经见过他们了?”

  陈青山说道:“当然没有,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扎着堆在远方山上愁眉不展地看天,大概一时不会注意到这里,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抱着天大的狗胆,跑去了你流云剑宗最高的那处剑阁看了看。”

  这个山河观道人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说陈云溪前辈这么多年都没有离开过山里了,怎么这一次就走了呢?”

  叶寒钟静静地看着陈青山,说道:“你想说什么?”

  陈青山抬头看着天,轻声说道:“我只是有些不敢说出来的猜测而已。”

  夜雨崖中沉寂了下来。

  “当然,有些东西,我猜不猜到的,没有关系,我陈青山欺负阿猫阿狗很在行,但是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山河观弟子。”

  这个山河观道人很是谦虚,面对着这样一个剑宗,陈青山当然很是谦虚。

  生怕说话口气太大,惹得那些外面的白发剑修们又跑了回来。

  于是当陈青山很谦虚的时候,叶寒钟也谦虚了起来。

  “我会叫救命,很大声的那种。”

  陈青山微微一笑。

  “你看你身下是什么?”

  叶寒钟低下头去,而后沉默了下来。

  身下当然是山河。

  而自己正在向着山河之中坠落而去。

  叶寒钟抬起头来神色冰冷地看着陈青山。

  “你真的要把事情做绝?”

  陈青山理所当然地说道:“你都拿我最喜欢的弟子来威胁我了,我为什么不能做绝一点呢?”

  “是你先动的手。”

  “不是我。”陈青山收敛了笑意,在夜色崖风里站了起来。“是你们流云剑宗先动的手。”

  这个山河观道人说着,转头看向了远方天空。

  “本来我有些云里雾里。”

  道人转回了头来,看着叶寒钟。

  “不过现在我倒是明白了,原来人间那些故事的背后,确实一直有着流云剑宗的影子。”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间小圣人,被伏杀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来流云剑宗把你打死。”

  “也是合情合理的。”

  夜雨崖中有剑鸣声响起。

  叶寒钟拔剑而出,裹挟着剑意元气的一剑,径直斩向了身下的大地,尝试破开陈青山的这片青山大河。

  山河虽有震荡,但是很是坚韧,有道文如同水波一样在叶寒钟身下荡漾着,化去了那些力量。

  陈青山抬起了手,轻声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假如我们会的不是山河,而是山海,那么山河观是不是可以叫做山海观?毕竟函谷观都能出因为出函谷而叫函谷观,那我们出山海,叫做山海观,应该也是合情合理的。”

  “于是我尝试着将河变成海。”

  这大概便是陈青山的山河之中的河,远比当初张小鱼的山河之中的河要更为宽广的原因。

  因为更为宽广,所以便能纳更多的水。

  于是所能承受的力量,自然也便更大了。

  “当然,我没有真的将它变成海,因为我又不是什么真的很高的人间大修。”

  陈青山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着。

  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道理。

  劝叶寒钟不要白费力气。

  叶寒钟没有理会,身化剑光,向着那些天穹之上依旧有着夜色的地方飞掠而去。

  只是下一刻,这个剑修便被一拳从天上砸了下来。

  就像当初被张小鱼那一拳砸在脸上砸得鼻青脸肿一样。

  陈青山收回了拳头,抬头看着那些清夜有如星光一般游走在天穹之中的剑光。

  今夜星光闪闪,杀你的心满满。

  只是看着远方似乎有些被道韵惊动了,正在向着这里而来的剑修的时候,这个山河观道人还是皱了皱眉头。

  夜雨崖声不够大,也不够烦。

  所以陈青山没有再去多想什么,低下头去,一身道文流转,而后尽数落在了手臂之上,再度一拳砸向那个执剑而起的剑修。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走不通的路,就用拳头来打开。

  于是那一拳将那个剑修嵌进了那片山崖之中。

  叶寒钟狼狈的卡在了山崖里,咳着血看着没有第三拳而是变成了一指的陈青山,蓦然睁大了眼睛。

  “杀了我,流云剑宗不会放过山河观。”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那难道不是很好的事吗?不打一架,世人怎么知道藏在这片流云山脉之中的那些隐秘的故事呢?”

  叶寒钟沉默了下来,山河一指倏然落下。

  与此同时,人间夜色里有剑光灿然而来。

  ......

  “我觉得很没有意思。”

  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模样的丛心安静地站在那些被打得无比残破的人间之中。

  “当年丛中笑也是这样,觉得自己肩上担着一个人间,担着一个人间第一剑的名头,便好像什么都了不得了,于是跑来了东海,结果像是个傻子一样死在了那里。”

  眉眼如画的少女低头看着掌心的那些微尘。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选择这样,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很潇洒?”

  丛心抬起头,看着青山之上那个无比狼狈的白衣剑修。

  “是的,一个终日坐在溪桥上睡懒觉的剑修,终于等到了某一日,人间大变,于是慨然提剑而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于是慷慨赴死,心中想着等我死了,世人一定感激涕零。”

  丛刃狼狈而轻松地笑着,咳了两口血,说道:“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丛刃就是这样的人,男人至死是少年,谁不会想着做一个英雄呢?师兄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机会,那我自然便要把握住。”

  这个白衣剑修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剑,转头看向了夜色之下自己的师兄。

  “是王八蛋也好,丛心,你就算来了东海,也拦不住我们。”

  丛心静静地看着丛刃,而后抬手一点点地从身后拔出了那柄剑。

  剑柄是青色的,就像一些桃枝,剑身是流水一般的,就像是某条清溪。

  一切都像是人间剑宗的那处桃花溪桥的模样。

  那么桃花呢?

  桃花正在握着剑。

  丛心当然不是剑修,但是并不代表着这样一个少女握着剑,便没有什么威慑力。

  事实上,当丛心拔出那柄剑的时候,整个东海人间来自于这师兄弟二人的剑意,都是被压下去了几分。

  一如磨剑崖上的剑意可以当做剑一般。

  某处溪桥边的那些剑意,同样可以是剑。

  倘若丛刃依旧是全盛时期,他自然可以不用在意这些东西。

  只是现而今哪怕是神河,此时也不得不凝重地看着那个拔剑的少女。

  丛心看向那个黑袍帝王,平静地说道:“你走吧神河。”

  气色同样萎靡的神河默然地看着那个立于残破青山之中的桃衣少女,又看向了她手中的那些微尘,沉默了许久,而后转过身去,消失在了青山之中。

  “抱歉。”

  这位人间帝王的歉意,缓缓地落向了人间。

  丛刃沉默少许,默默地看向青山之下的少女。

  “这样有意思吗,丛心?”

  丛心轻声说道:“我觉得很有意思,丛刃。”

  丛刃静静地看着这个常年说着自己欺负她的少女,缓缓说道:“我觉得很没有意思,你知道神河带走了什么吗?”

  丛心平静地说道:“知道,但是那又怎样?你有时候扪心自问,你是真的想做英雄的心思多一些,还是嫉妒的心思多一些?”

  “二者都有。”

  丛刃的回答异常简洁,随着话音落下,这个白衣剑修身周有剑意再度流转,天地元气汇流而来。

  丛心执剑在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说道:“所以你也要对我出手吗?”

  丛刃平静地说道:“你既然要拦着我,那么....”

  “为什么不呢?”

  于是那柄裹挟着浩荡剑意元气之剑,在天地之间有若一道灿烂流星一般射向了那个立于青山之下的少女。

  丛心静静地抬头看着那浩然而来的一剑。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变成人的时候,那个仰头看着天空流星划破天际的小女孩一样。

  “丛刃,你真的疯了。”

  这个桃衣少女不无哀伤地说道。

  那一剑倏然刺向了丛心的心口。

  只是却没有真的穿透而去,而是在这个握着那柄桃枝之剑的少女心口停了下来,像是力竭一样停了下去。

  丛心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那柄在方寸之外停下来的方寸之剑。

  而后蓦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处青山之上。

  那个白衣剑修微微笑着。

  “有些东西,是注定留不住的。丛心。”

  丛心的目光缓缓下移。

  这个白衣剑修的心口有着大片鲜红,也有一抹寒光正从那里探出头来,而那些鲜红的血液,正在沿着那柄岁月里而来的剑刃,缓缓滴落着。

  “你也在人间千年了,也该明白这样的东西了。”

  丛刃轻声笑着,低头静静地看着那柄穿过心脏的剑。

  青山之上,有着另一个白衣剑修正在沉默地踩着一地低落下去的剑意走上来。

  “张....小鱼。”

  丛心只感觉好像一刹那,人间落满了风雪一般。

  于是人间真的开始缓缓地飘落着细雪。

  白衣剑修踏雪而去,停在了丛刃身后,抬手握住了那柄叫做山河的剑。

  而后一把抽了出来。

  “师父......”

  这个白衣剑修低下头,轻声抽泣着。

  “你把我,教的太好了。”

  丛刃缓缓转过了身来,微微笑着看着身后的那个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得意的弟子。

  也是唯一学到了他因果剑的弟子。

  “这一剑,与当初谣风那一剑,位置一模一样。”

  丛刃很是感叹。

  “所以当年那一剑,也是你刺的吧。”

  张小鱼只是低着头,而后拄着剑跪伏了下来,嚎啕地哭着。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会因剑,而不是像世人所知道的那样,只会果剑,张小鱼。”

  丛刃不无得意地笑着。

  “我真的把你教的很好。”

  大风历一千三年十二月,有个白衣剑修离开了槐安,去了谣风,世人只知道他去见了他很喜欢的那个姑娘。

  只是。

  悬薜院祖院,便在谣风。

  在像条雪中斑点狗一样哭着离开了那片像是落叶铺开一般的镇子之后,张小鱼便去了那里。

  而后李青花做了一个梦。

  丛刃抬手轻轻抚摸着这个得意弟子的头顶,抬头看向了天穹,星光落尽了。

  “但这就是命运。就是我站的地方。”

  丛刃收回了手,两手空空地站在夜色下,而后有着无数剑意从心口泵涌而出。

  张小鱼什么也不敢看,像是那些白雪会照着他的肮脏一般,只是跪伏在大地上嚎啕地哭着。

  所以。

  所以南岛。

  你的剑,为什么便差了三尺?

  ......

  神河安静地站在高崖之下,看着那个死在遥远青山之中的师弟,缓缓闭上了眼。

  人间有风雪落在了肩头,于是黑袍也似白衣。

  不远处有个看起来很是凄惨的少年抱着剑而来。

  少年没有撑伞,风雪因此而来。

  “陛下想要上崖吗?”

  少年轻声问道。

  一旁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少年。

  神河睁开眼,目光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又落在了不远处的那柄伞上。

  “如果我想要上崖呢?”

  南岛立于那些越来越冷的风雪里,轻声说道:“那我便只能弃伞了。”

  神河平静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吗?”

  少年当然并不知道什么,只是也许会猜到什么。

  所以少年只是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还有三息。”

  还有三息,东海真正意义上的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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