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菜贩子哪儿见过这等阵仗?

  当即吓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报了官去。

  很快啊,林一带着人就来了。

  还有正在县衙喝早粥的赵如松和杨清风,也赶了过来。

  原本呢,渭水死了人,是不归他俩管的。

  但一听闻死的是那被列为罪人,已经潜逃了的望气司首尤靖康,俩人就不得不来了。

  城门口,风雪里。

  曾经不可一世的望气司首的尸首,跪在风雪里。

  没了手掌脚掌,也没了脑袋,活生生像是猪彘那般,被摆出五体投地的姿势。

  而那头颅,直勾勾盯着众人,死不瞑目。

  充满了某种诡异的仪式感。

  哪怕是已经炼炁入道的杨清风,看了尤靖康这幅模样,后背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但见一旁的县太爷和诸多捕快都一副“哎呀我就知道”、“习惯了习惯了”的表情,他眨了眨眼。

  咋?

  这渭水民风都这么彪悍的吗?

  一问,才晓得这手笔多半又是那摘头鬼干的。

  说是渭水那些律法无法收拾的家伙,都被他一一除掉了。

  摘头鬼?

  又是摘头鬼?

  杨清风脑海里,再度想起那个怒斩两头墨鳞那蟒妖的鬼脸身影。

  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救几十位大丰村民于蛇口的摘头鬼,和眼前这个手段残酷让人不寒而栗的摘头鬼。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亦或者,俩都是?

  而另一边,诸多吏目和验尸官已经开始走流程了。

  ——验尸,收尸,打道回府。

  然后在摘头鬼的通缉令上,再添一笔。

  就没啥事儿了。

  但大伙儿也晓得,这所谓的通缉令,说白了就是块官府的遮羞布。

  至于真要捉摘头鬼这事儿啊,没人去干。

  要不然先不说捉不捉得到,光是渭水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就能给他淹死了。

  而后,衙门过来收尸以后,那曾经高高在上的望气司的死讯,也在那几个菜贩子嘴里传了出去。

  晌午的时候,整个渭水都震荡了起来。

  望司司首!

  死了!

  那个十五年前陷害余铁生总捕,十五年间各种法子鱼肉百姓的望司司首,死了!

  这一天,渭水百姓,奔走相告,欢呼雀跃,敲锣打鼓!

  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过年了哩!

  和城里的喜庆不同。

  清风陵上。

  余琛焚香燃蜡,敬上刀头与烈酒,坐在自个儿爹娘面前,也不说话。

  静静地等钱纸烧尽,等香蜡燃完,才起身离开。

  搬尸人牛柱又上来了。

  尸体埋下去以后,鬼魂顺着那轮回黄金大道,走进黄泉,没了踪迹。

  ——渭水的轮回路,已经显露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渭水的地界儿,不再需要余琛度化亡灵了——这本就是重启轮回路的引子,既然如今轮回路显,那渭水的亡灵自然也不用度了。

  “是时候走了。”余琛看着杂乱无章的坟地,轻声开口。

  “嘀咕什么呢?”

  牛柱走了以后,响起的是他前任姬丘的声音,对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咋咋呼呼!

  “对了,看坟的!双喜临门啊!”

  “昨儿,你不是被免去了罪户的身份吗?这是头喜。”

  “还有第二件喜事哩!你猜猜?”

  “嘿!没想到吧!那当初陷害了你爹的望司司首!死了!”

  “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啊!”

  “手掌脚掌都断了,肚子被开出一个大洞,脑袋也被削下来了!”

  “伱爹娘,终于可以安息了!”

  他这嘴跟那连珠炮弹一样,一个劲儿地嘀咕着。

  但说着说着,望向余铁生夫妇的坟头的时候,这壮硕的汉子,眼眶竟湿润了。

  他抹了抹泪,又咧嘴一笑,“对了,看坟的,你罪户身份没了,以后不用呆这破地方了,你想干啥?跟咱讲!这渭水,没有咱安排不进去的活儿!”

  “嗯,咱想想……你要不要读书?习武?还是做点小买卖……”

  “老姬,我要走。”余琛叹叹了口气,轻声开口。

  姬丘一下子愣住了,“去哪儿。”

  “先去……州府吧。”余琛沉吟。

  ——倘若没有度人经的话,如今的局面,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仇人伏诛,洗去冤屈,余琛安安宁宁度一生。

  但有了度人经以后,余琛帮了很多死者,有了些本事儿。

  他想出去看看,想帮更多死者,想有更大的本事儿。

  姬丘只是愣了一会儿,就拍着胸脯,“没问题!那事儿稍后再说!咱先带你吃顿好的!”

  余琛:“……?”

  又吃好的?

  “这次可是县太爷请客,狠狠宰他一顿!”姬丘嘿嘿笑着,拉着余琛就往山下走。

  春风酒楼。

  县太爷设宴席,宴请渭水诸多官吏,还有州巡使一行。

  赵如松虽然刚正不阿,但也不是那般不知变通的人,自也是一同去了。

  春风酒楼,二层,雅间。

  一桌六个人,分别是县太爷,姬丘,林一,赵如松,杨清风,还有一个怎么看怎么融不进去的余琛。

  人一落座,县太爷当即就对余琛说话,将过往的一切,尽数讲了。

  末了,提起一杯,竟是向余琛致歉,说自个儿没用,十五年前没斗得过那尤靖康,没能保得住余琛爹娘,也让余琛在坟头上蹉跎了茫茫光阴。

  余琛听了,倒是挺看得开。

  望着这个胖胖的县太爷,虽然他明面儿上没说,但作为摘头鬼的余琛还是知晓——一直以来,这县太爷虽然不能明面上帮助自个儿,但私底下可是出了不少力气的。

  让姬丘当搬尸人,就是他所示意,安排来保护自个儿的。

  听闻余琛没有怨他,这位余铁生曾经的上司才松了口气,仿佛了却了一桩心病,笑逐颜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姬丘很随意地提起,余琛有去州府的想法。

  而这刚正不阿的赵如松,也对这个被冤枉的捕快夫妇的孩子充满了怜悯。

  当即一口答应下来,让余琛三天后的清晨到县衙门口来,随州巡使的队伍一同回州府。

  末了,县太爷喝得面红耳赤,醉意熏熏,又请求赵如松在州府时多照料余琛一些。

  而赵如松也直言,当初余铁生夫妇的事儿,是朝廷错判,也是他们州府稽查司的失职——是他们没有更早查出那尤靖康罪大恶极,否则就不会有十五年前的那般惨案。

  所以为了弥补余琛,他会在能力范围内、在不徇私枉法的前提下,为余琛安排一个他想干的活计儿。

  五个人,十只眼睛,盯着余琛。

  姬丘和林一更是挤眉弄眼,心说人家州巡使都这般说了,你提个钱多事儿少的活儿,不是问题。

  余琛想了想,吐出两个字儿来。

  “——看坟。”

  当即,一众人都愣了。

  咋,你这辈子就跟死人和坟头杠上了呗?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

  众人各自散了。

  余琛回了清风陵,收拾收拾东西。

  但实际上也没啥需要收拾的,几件破衣裳,他也没打算带走了。

  就之前谢青送来的银子还剩一百多两,还有从黎沧海那儿顺来的三万两,揣进怀里。足够余琛日常开销一辈子了。

  草草准备了一番后,借着这在渭水为数不多的几天日子,余琛下山,在城里逛了好几圈儿。

  旱桥的寡妇豆腐,生意好得不行;

  老鞋匠的儿子,也操了父辈的活计,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至少能养家糊口;

  集市口卖肉李二,一改从前的飞扬跋扈,连谁都笑脸相迎,街坊邻里有事儿,还会主动去搭把手;

  王海的妻儿的铺子在正青帮的照顾之下,也没人敢欺负;

  天桥王家,在王老爷子死后,王大爷接过大权,诺大的家族产业,稳步运行……

  总而言之,在没了黑水帮以后,渭水的恶事儿少了很多。

  那城南大大小小的帮派,也在正青帮的威慑之下,不敢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曾经那个被望气司首和黑水帮折腾得水深火热的小县城,终于安宁和平静下来。

  某天深夜。

  城南,正青帮。

  谢青站在窗前,望着一片夜色之下的城南,豪气顿生!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之间,那死对头的黑水帮土崩瓦解。

  六位当家与核心帮众横死,剩下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喽啰也赶忙脱离了黑水。

  如今的城南,已看不见那个曾经的庞然大物的任何一点儿痕迹了。

  同样,如今的城南,乃是他谢青的正青帮,说了算。

  但谢青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

  他相当清楚,对于正青帮来说,这一切就像是天上的馅饼儿!

  几乎是凭空得来的。

  而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位被无数人敬佩和恐惧着的前辈。

  ——摘头鬼。

  对于那位前辈,谢青只有道不尽的感激与佩服。

  几乎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城池的格局。

  “看什么呢?”突然之间,一个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谢青耳畔。

  他一转过头,就看见那熟悉的鬼脸身影,矗立在房里。

  当即恭敬行礼,“前辈,随意看看罢了。”

  “你做的不错,”余琛点点头:“城南归你说了算以后,那些江湖客的行为规矩了许多。”

  “都是前辈的功劳。”谢青连连摆手。

  “我希望以后,也一直如此。”余琛抬起头来:“我要走了,今后恐怕也顾不了渭水,所以这些血性江湖客,你要约束他们,不要让他们欺压百姓——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去捕房找姬丘,他还欠我一个人情。”

  谢青听罢,心头一震,但还是连连点头:“前辈放心!只要谢青还在一天……不!只要正青帮还在一天,渭水的城南帮派便绝不会欺行霸市!”

  余琛满意地点点头,“希望如此。”

  最后,他要走出门时,又转过头来:“倘若有一天,你变成了黎沧海,正青帮变成了黑水帮,我还会回来。”

  最后一句,没有威胁,好似只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

  但却仿佛烙印一般,深深烙进这位黑道魁首心底。

  好似起誓那样。

  “——好。”

  不敢抬头。

  直到一刻钟后,谢青缓缓站起身,房里,已空无一人。

  三天光阴,转眼而过。

  清晨。

  赵如松一行人与余琛一同,站在城门口。

  后面是送行的县太爷和姬丘,还有林一。

  这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一个壮硕的汉子,这会儿像是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叮嘱余琛到了州府要注意哪些云云。

  末了,还塞给余琛一个包裹,晃得叮当响,一听就是银两碰撞的声音。

  余琛拗不过他俩,无奈收下,

  另外,他悄悄告诉姬丘,清风陵上,他的住处,还有些东西没带走,让他和县太爷留下,全当个纪念。

  最后,离别时刻,终将到来。

  余琛最后看了一眼这风雪中屹立不动的小县城,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迈上马车。

  别了,渭水。

  赵如松走了,余琛也走了。

  姬丘心头,空荡荡的。

  不知是因为十五年的仇怨了结,还是因为故人之子的离去。

  总感觉,突然没事儿做了一样。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

  黄昏时刻,他才想起来,余琛说他在清风陵上留了什么东西。

  连夜上山,推开土屋。

  发现逼仄狭小的屋子里,除了一些扎纸人剩下的材料以外,床上还放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姬丘给它拿起来。

  很沉。

  很硬。

  也很冰冷。

  解开布包一看。

  两枚铜锏,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寒冷的光。

  那一瞬间,姬丘整个人,怔住了。

  这一对儿铜锏,他太熟悉不过了。

  十五年前,他就与这对铜锏的主人比武切磋过无数次!

  这是……余铁生的锏啊!

  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余琛家里?

  ——一直以来,关于铜锏的下落,姬丘是晓得的。

  在十五年前的冤案后,这一对铜锏久经辗转,最后落进了那黑水帮大当家黎沧海手里——同时,这十五年来,姬丘曾无数次想过,要将其夺回来,但为避免打草惊蛇,只能强行按捺下心头的冲动。

  后来,摘头鬼灭了那黑水帮,杀了黎沧海。

  姬丘曾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寻找故人遗物。

  但翻遍了,也没找到。

  他只能认为,大概是摘头鬼带走了去。

  可今儿一看,这对儿铜锏竟出现在余琛屋里!

  那一刻,姬丘只感觉口干舌燥,浑身发抖!

  一个近乎荒唐的结论,在他脑子里涌现出来。

  ——余琛……就是摘头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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