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里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得烛火摇曳不定,暖黄的光晕微晃,灯花时不时噼啪作响,是这冷寂灵堂里的唯一声音。

  棺椁里的小人儿面色青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僵僵躺着,已然没有半分生气。

  沅芷端着瑶盘迈过门槛,却见独坐在棺椁旁的人面含倦色。

  放下瑶盘,拿了一方薄毯帮梁婠披上:“娘娘,夜里凉,奴婢在这儿守着,您就回去休息吧。”

  梁婠搁下手中笔,抬起眼眸:“无妨,也不过再看护他最后一夜。”

  说着取下身上的薄毯给棺木中的高昕盖上。

  “他是雨天落水受寒而亡,才是最该盖暖和些的。”

  “就猜到娘娘会如此说,这不,奴婢多拿了一条。”

  沅芷瞧着梁婠轻叹口气,但见四下无人,小声劝说:“按理说,年幼皇子夭折是无需这般——”

  话未说完,有人走了进来。

  “你退下吧,孤陪娥英待着。”

  沅芷看一眼梁婠,乖觉退出门外。

  高潜并未上前,只在案几边坐下,垂头看着墨迹未干的纸张。

  “孤见过梁太傅的字,这么瞧着娥英倒是学了七八成。”

  梁婠站在几前没接话,他又不是第一次见她的字,倒不必用这种话做铺垫。

  灯火映衬下,她面色十分平静,独眼神略带不屑。

  高潜笑笑,现在他们之间说话确实不必这般迂回婉转。

  “今日朝堂上有人建议,将薛衍内眷子嗣一并押至阵前,用来威胁薛衍。”

  梁婠睁大眼睛:“然后呢?”

  “孤准了。”

  梁婠在他对面坐下:“投敌叛国,该杀。”

  自打落实温候薛衍投靠宇文珂后,温侯府便被冠上投敌的罪名,按罪理应悉数处死的。

  梁婠唏嘘:“朝堂上可有人建议将妾一并拿下?”

  高潜哼一声:“那是自然。”

  谁不知道她狐媚惑主呢?

  梁婠了然微笑:“真要算上妾,那不得将陛下也带上?”

  高潜皱了皱眉,凝眸看她,面上阴晴难辨。

  梁婠不想同他东绕西绕,索性直言。

  “陛下不喜高昕,为何来此?只为告知妾处置薛氏一族的事儿吗?其实倒不必,妾当初就说过,他们平白无故受了那么多封赏恩宠,日后要杀要剐都由着陛下来。”

  她歪着头看案几上的白纸黑字,平平静静的语气,听起来没心没肺的。

  高潜盯着她卷翘的睫毛,瞧在眼里无端带着些凉意,像是唇边噙着的一抹冷笑。

  “梁婠,你若偏心起来,是真的偏心。”

  梁婠一愣,故意笑着插科打诨:“陛下的心是长在中间的吗?”

  高潜一噎,无从反驳,心底却不知为何因她这句话生出些欢喜。

  他又何尝不是偏心呢?

  高潜往棺椁看一眼:“你明知他非孤所出,为何要将他养在跟前?活着也罢,即便死了还要守在这儿?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极力掩饰且主动担下罪责,母后借此大做文章,你——”

  梁婠打断,若有所思瞧他:“看样子不是陛下,是太后命人动的手?”

  高潜蹙眉。

  梁婠道:“混淆皇室血脉,该杀。”

  高潜挑眉看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怀疑。

  梁婠迟疑一瞬,缓声道:“这事若搁在我身上,我未必能做到陛下这般,即便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也做不到,还极有可能早早送他们归西。”

  这是实话。

  从前她能接受崔皓与春儿暗通曲款,也能接受冯倾月为其产子,可现在,她不能接受、更不会忍受陆修与旁的女子生儿育女,再别提还帮着他们养育子女。

  宽容大度什么的,早在上辈子就用尽了,这辈子是一星半点儿也没剩下。

  高潜哑然失笑:“你倒是坦白。”

  可笑得笑得,眼里被烛火映出的光又暗了下去。

  梁婠托着脑袋,移眸往门外夜色里瞧:“生来为人,何错之有?可偏偏又从出生起就是错的。”

  高潜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纸张,一言不发。

  两人一阵沉默,过了会儿,高潜才开口:“梁婠,你进宫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梁婠转过脸,看着他点点头。

  高潜静静看着她,情绪不明。

  “那你为何一直不动手?从前你要借着我的手杀人,如今呢,昔日欺负过你的人几乎都死了?”

  “若说你杀了我无法脱身,可那日他想要杀我的时候,你想方设法阻拦他,真的只是顾忌这解不了的蛊,与我性命相连吗?”

  梁婠低垂的目光冷冷的,这不是明知故问?

  几经辗转,宋檀查到这蛊除了死,是有一种解法的,可那解法于她而言,等同于无。

  梁婠也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知晓解法。

  她脸上不带半点情绪:“陛下以为呢?”

  “我以为?”高潜略一笑,眼睛盯着她,“为何你从不问问我如何解蛊?我既然敢给你用这个蛊,定然知悉解蛊之法,你与其跋山涉水让人千金求问他人,倒不如开口问我,不费一分一毫。”

  梁婠眉心一跳,眸中更冷了:“陛下若真想解蛊,当初又何必——夜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回去吧,妾就不送了。”

  梁婠心里窝火,没有心情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走至门口。

  高潜走到她身侧:“再过几日,说不准孤会亲临涂阳。”

  梁婠错愕一瞬,诧异看他。

  朝中无人了?

  高潜拉过她的胳膊,面对面站着,眼里隐有笑意:“怎么?怕了?孤若死了,你也不能活。”

  梁婠心上一沉,他该不会要拿她威胁陆修吧?

  高潜见人不说话,笑容更深了。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不是吗?”

  梁婠未答话,这个疯子又开始不正常了!

  看一眼棺椁,若非心有顾忌,恨不得立刻迈开步子。

  她一边提防,一边悄悄摸上香包,不想指尖刚刚触及软布,冷不防被高潜一把抓住,举过头顶。

  “梁婠,你已经暴露太多了。”

  他另一只手拦腰将她扣住,往身前提了提,俯下头看她。

  “你想不想知道如何解蛊?”

  梁婠恨恨咬牙,抬腿就要给他一脚,不料他早有防备,膝盖将她抵住。

  高潜笑了:“梁婠你莫不是忘了,你从前也拗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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