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青州,千乘县县城,德福街上。

  苏良、孙胜、杜雷三人正坐在一家名为“刘大碗茶坊”的茶馆中喝茶。

  茶馆狭小而简陋,屋内只摆有三张大桌。

  不过窗台的长柜上却放着三十多个茶壶和一整排黑瓷碗。

  不时。

  便有一些干力气活的汉子来到窗台,拿起茶壶,咕噜咕噜喝上两碗,然后朝着一旁的小竹篓里扔上一文钱便离开了。

  这里的茶。

  一文钱两碗,五文钱一壶还赠五枚蒸枣。

  非常便宜。

  茶是劣茶,略带苦涩,不过用来解渴解乏却是足够了。

  这两日。

  苏良对德福街商户侵街之事,有了更加详尽的了解。

  六丈宽的德福街,因乱建店铺,而今不足三丈,严重影响车马通过,县衙要将其拆除拓宽,重建商铺,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上任知县与众商户的口头契约还有两年期限。

  当地官衙不能因变法,不能因“侵街”之罪,就无视承诺,让商户们承担所有损失。

  此举会让当地官衙失去公信力,甚至与百姓结仇。

  当然。

  德福街商户们的做法也有不妥之处,当街持凶器与官差对峙,有违大宋法令。

  苏良并不准备立即跳出来处理此事。

  此乃当地衙门与百姓之间的矛盾。

  他若以官威解决。

  解决了一个德福街,很快还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德福街。

  此等争端,必须依照大宋法令执行。

  而不是谁官大就听谁的。

  苏良预测。

  千乘县知县郑有泽虽称明日会派遣厢兵强拆,但大概率还是吓唬这些商户。

  真要闹出人命,他比任何人都要恐慌。

  他希望明日双方能再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若能在彼此都接受的条件下结束此争端,苏良便不会参与。

  若无法和平解决。

  苏良只能向朝廷汇报,让中书为这里的百姓特批赔偿款,且让朝廷补充条令,日后地方上有类似这样事情发生,百姓都应该能拿到赔偿款。

  官府更改契约,必须要让官府出钱,而不是以损失百姓的利益为代价。

  ……

  就在苏良正慢慢喝茶时。

  一位白须老者挎着一個竹篮来到了茶馆门口。

  苏良识得他。

  他就是那个朝着知县郑有泽身上砸豆腐的老者,不远处豆腐铺的主家。

  “刘掌柜在吗?”老者唤道。

  这时。

  刘大碗茶坊的掌柜刘掌柜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齐阿公,里面请,里面请,这是有何事?”

  齐阿公走进门。

  将一块干荷叶包裹的嫩豆腐放在柜台上。

  “刘掌柜,这块豆腐送给你吃,明日午时,县衙来人强拆时,你……你可一定不要妥协,他们……他们若抓人,有老头子我在前面撑着呢,一旦有人妥协,他们的胆子就更大了!”

  刘掌柜笑着道:“您老放心,这个茶铺也是我半辈子的心血了,契约期没到,我绝对不走!”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说罢,齐阿公便朝着门外走去。

  “齐阿公,坐下喝碗茶吧,或者吃几颗我刚蒸好的枣!”

  “不了,不了,我还要去别的铺子送豆腐,都交待到位了,心才能齐!”

  齐阿公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

  刘掌柜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道:“唉,可怜的齐阿公啊!儿子病故,儿媳改嫁,他一个人凭着豆腐铺的买卖供孙子读书,而今官衙要强拆,不是要了他和他孙子的命吗?”

  “全宋变法,看着是变好了,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还是接着受欺压吗?什么世道?”

  刘掌柜的感叹,全被苏良听到耳朵里。

  他举到嘴边的瓷碗,再次放了下去。

  什么世道。

  这四个字让他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若是赵祯听到百姓的此番感叹,估计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

  日近黄昏。

  苏良从县城别处视察归来,刚站在德福街上,便听到一道响亮的声音。

  “豆腐!好吃的葱油豆腐嘞!”

  齐阿公站在店铺前,正卖力叫喊着。

  苏良带着孙胜和杜雷,来到齐阿公的豆腐铺前。

  说是铺子。

  其实也就不到五平米。

  门口的摊子上,嫩豆腐已售完,还剩下大半竹簸萁的葱油豆腐。

  所谓葱油豆腐。

  即用小葱榨油,然后煎出来的豆腐片,除了葱油外,便只放了一丢丢盐。

  算是一种廉价的小吃。

  很多人都用来佐酒或者搭配着馒头吃。

  齐阿公兴奋地招呼道:“三位客官,可是要尝一尝葱油豆腐?”

  苏良点了点头。

  “阿公,我们全都包了,在这儿吃,麻烦您再盛三碗热汤!”

  “全都包了?这有十多斤呢!”齐阿公有些意外。

  苏良扭脸看向孙胜和杜雷。

  杜雷立即会意,道:“我……我一个人都能吃六斤!”

  “我也能吃六斤!”一旁的孙胜也附和道。

  当即。

  齐阿公开始热起了豆腐,用葱油再煎一煎,很快便能出锅。

  苏良望着动作娴熟的齐阿公,笑着问道:“阿公,您多大年龄了?”

  “八十有二了!”

  “你这个年龄,该在家里安享晚年了!”

  齐阿公无奈一笑。

  “乡下人,活一天就要忙一天,我要挣钱,我孙子争气,特别喜欢念书,我还要再活几年,将他考取功名的钱攒够了,绝对不能再让他像我这样缩在这里了,容易被人欺负!”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鼻子一酸。

  随即。

  苏良三人吃起了豆腐,吃了一半后,三人准备打包离开,晚上接着吃。

  苏良朝着案板上放下一贯钱,扭脸就要离开。

  “客官,给多了,给太多了!”

  苏良笑着道:“收下吧!给您孙子买些书,没准儿能为咱大宋培养出一个状元呢!”

  齐阿公顿时笑了。

  “能考上个进士就是祖上保佑了!”

  ……

  翌日,天大亮。

  德福街上的叫卖声再次响亮起来。

  商户们都知午时左右官差会继续来强拆,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叫卖。

  他们这种拼搏劲,让苏良看到了底层百姓的韧性。

  每一日。

  他们都活得非常努力、认真,都在为自己的家人奋斗。

  ……

  近午时。

  苏良再次坐在了刘大碗茶坊。

  刚坐下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喊道:有官差来了!有官差来了!

  紧接着,前日的情景重现。

  商户们拿出菜刀、剪刀、锄头、木棍、秤杆等各色五花八门的武器,再次朝着街头冲去。

  苏良也紧随着跟了过去。

  德福街街头。

  知县郑有泽身穿官服站在最前方,两侧跟着十余名衙役。

  而在众衙役身后,则是站着二百多名手拿各种拆迁工具的厢兵。

  厢兵们的任务就是修桥修路,拆迁建道。

  二百名以上的地方厢兵,必须由地方主官同意后,才能调用。

  由此可见。

  青州主官也是支持郑有泽的。

  郑有泽见德福街的商户们再次气冲冲地冲了过来,不由得瞪起眼睛,甚是愤怒。

  稍倾。

  双方再次形成对峙局面。

  郑有泽高声道:“德福街的商户们,本官已给过你们机会,没想到你们冥顽不灵,依然占街霸道,拒不搬离,本官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现在,立刻将店铺中的个人之物搬出去!”

  “若你们不动手,本官便命厢军士兵强拆,若有损坏,官衙一概不负责。持械反抗者,一律抓进县牢重惩!”

  这时,站在最前面的齐阿公,伸手从肩头布袋里抓出一块豆腐,再次朝着郑有泽砸去。

  唰!

  这一次,郑有泽早有提防。

  身形一闪,便躲了过去。

  “齐阿公,本官的耐性是有限的,伱信不信,本官立即将你抓进大牢!”

  “你抓吧!将我们这些人都抓进去,将我们都杀了!”齐阿公扯着喉咙喊道。

  “动手!”

  踏!踏!踏!

  厢军士兵们手举各种工具,朝着众商户走来,气势甚猛。

  不远处。

  苏良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

  厢兵若真强拆,今日大概率要闹出人命,一旦出现伤亡,郑有泽的名声也算是彻底臭了。

  厢兵们大步向前,将众商户吓住了了,都不自觉地后退。

  而此刻。

  厢军士兵后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岐国公陈执中。

  是陈执中建议郑有泽以武力吓唬这些商户的。

  这是他的“先兵后礼”之策。

  若厢兵之威势能让商户们妥协。

  他会站出来再说一番场面话,让百姓将恨放在郑有泽身上,而向朝廷领功时,他是主功,是他的出现,避免了伤亡情况的发生。

  若没有吓到商户,反对是势依然很强,陈执中则会站出来力挽狂澜,主功还是他的。

  陈执中相信,他站出来讲几句,百姓是绝对不敢反对的。

  毕竟,他做过首相。

  在这些县乡小民的眼里,他的所言所行,代表的是朝廷,怎会不惧他。

  踏!踏!踏!

  厢军士兵们大步向前,压迫感十足。

  就在这时。

  又是豆腐铺的齐阿公,不退反进。

  齐阿公从怀里拿出一把切豆腐的小刀,放在脖颈处。

  “郑有泽,老头子我今日要死在你面前,恐怕你以后的仕途定然不会多顺利,你们若再向前,我立即自杀!”

  说罢,齐阿公就要举刀抹脖子。

  “停!”

  郑有泽连忙让后面的厢兵停了下来。

  后面的商户们也都紧张起来。

  有人道:“齐阿公,不值得,不值得丢了性命,我们还可以接着向上告,不行,咱们就去汴京城!”

  齐阿公摇了摇头。

  “诸位,我若身死,麻烦你们行行好,帮忙照顾一下我那个九岁的孙子,他是个读书的料儿,待他做了官,一定会为我们的冤屈平反的!”

  众人听齐阿公的语气,俨然已心生自杀之意。

  这一刻,苏良看向杜雷。

  后者立即意,朝着前方人群走去。

  若齐阿公一心求死,他能瞬间打掉齐阿公手中的武器。

  “齐阿公,别,别,我们可以再商量,再商量!”郑有泽也变得紧张起来。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齐阿公的眼神里满是绝望。

  “慢着!你不相信我,还有人能为你们主持公道,你若现在死了,我……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孙子读不了书!”

  郑有泽扭脸看向后方,高声道:“国公爷,请出来主持公道吧!”

  哗啦!哗啦!

  这时。

  厢军士兵和衙役都撤到两边。

  然后,从不远处马车里走出一个面色白皙,身穿长衫的老者。

  郑有泽道:“这位老者,乃是当朝前首相,岐国公陈执中。”

  陈执中曾任京东东路安抚使,兼知青州,致仕后,又回青州养老。

  许多百姓都听过他的名头。

  他在众士大夫官员眼里是平庸之相。

  但在百姓眼里,却是大上了天的高官,一言一行,都能代表朝廷。

  齐阿公也将脖颈上的刀,慢慢放了下来。

  不远处,杜雷也站在了一旁。

  苏良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不觉得陈执中能够处理好此事。

  陈执中大步走到郑有泽的面前。

  “郑知县,你作为一县主官,却对辖下百姓动武,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实在是放肆!”陈执中面色严肃地说道。

  郑有泽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二人昨晚便商量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随即,陈执中变作笑脸状,看向前方的商户们。

  他走到齐阿公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老哥儿,让你受委屈了,将你逼到要自杀,实乃郑有泽的无能!”

  说罢,他拿过齐阿公的刀,将其扔到了一边。

  “诸位父老乡亲,老夫已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这条德福街肯定是要拆的,因为这是朝廷的政策,拆除侵街建筑,乃是为了千乘县未来的商贸,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你们所言的两年契约期,老夫也都听明白了,此乃全宋变法前期存在的缺漏,错在前任知县,他应当受罚!”

  “老夫对此事的定性是,大家确实存在侵街行为,官衙将其拆除,合乎法令。至于赔偿,郑知县会为你们申请,但你们也应该明白,你们的侵街行为是成立的,且当下又在街头聚众闹事,即使有赔偿,也不会很多。”

  “全宋变法是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先,拆街,就是要保障大多数百姓的利益。依照老夫对朝廷变法事宜的理解,你们即使将此事捅到变法司,捅到了两府三司,捅到了官家面前,他们也都会以大局为重,不会认为你们是正确的。即使苏良、王安石、司马光这三人站在你们面前,也会判定你们有侵街之罪。”

  听到此话,知县郑有泽顿时兴奋起来。

  此话,完全可杜绝这些百姓上告,拆迁事宜就能顺利完成了。

  至于赔偿,走个形式即可。

  当下,一名地方官朝着朝廷伸手,那是无能的表现。

  而商户们听到此话,心中则是彻底绝望了。

  原来朝廷都认为他们有错。

  当陈执中说出苏良、王安石、司马光这三位对京东东路有巨大贡献,总是为百姓发声的官员都不会站在他们这边时,他们彻底绝望了。

  这一刻,苏良怒了。

  什么叫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先,什么叫以大局为重。

  全民变法,少一个百姓都不行。

  陈执中的定性不仅不合理,还污了朝堂一众官员的名声。

  “陈公,你又不是苏良、王安石和司马光,怎知他们三人所想?”苏良大步走向人群中间。

  当陈执中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后,不由得傻眼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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